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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的陌刀阿菩
阿善,原名不详,80年代写手,中文系科班出身,后转学历史,自2005年以来沉浮于网络,读者昵称之为up。所为文无不与历史相关。作品:《桐宫之囚》、《边戎》、《东海屠》、《陆海巨宦》、《唐骑》、《山海经密码》。
文阿善图董绍华
“我华夏之刀,至我大唐而造极!”奚正武对着夕阳,阳光从黄沙反射回来,尽管已经是西斜的落日,照在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疼,奚正武却肃穆地跪坐着,对儿子奚志远说道,“我大唐之刀有四:一日仪刀,祭祀仪礼时用,乃是以武而人文,是为刀中之德者;二日障刀,用以屏护战友,乃刀中之义者;三日横刀,近战自卫,依此利器,乃刀中之强者;至于陌刀……”
说到这里奚正武站了起来,从身后取出一柄令人惊心动魄的长刀来——这是一柄双刃长刀,柄长四尺,刀刃竞达六尺有余!连柄及刃超过一丈!奚正武身高八尺,这陌刀立起来却比他还高出一截!双面开刃的刀锋犹如雪片一般,映着夕阳闪耀出令人炫目的光彩来。
“横刀近战自卫,陌刀斩马杀敌!”奚正武仿佛抚摸情人一样轻轻抚着刀锋,“此刀源自汉朝斩马剑,经魏晋南北朝逐步增益,至我大唐而成此陌刀,为步兵克骑兵之大杀器,持此刀者,遇敌杀敌,遇马斩马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随手挥出,这一刀并未用上全力,然而刀锋过处,竟让三尺外的奚志远感到皮肤生疼!也不知道是身体为刀气所侵,还是因为心中生出畏惧而影响了触觉!
这里是乌垒州五十里外的一条险要山道,湍急的鹰娑川就在眼皮底下淌过,鹰娑川汇入焉耆河,焉耆河注入焉耆海,在河与湖交接处的那座生铁一般的要塞——焉耆镇已经被大蕃人攻陷!
安史之乱以后,这个空前强大的帝国在一块块地崩塌!江南已被藩镇所隔,长安也曾被胡马肆虐,就连这曾经威压万里的安息四镇,如今也被大蕃人截断了,疏勒、龟兹、焉耆、于田,安西四镇的军民翘首东望,那长安,那江南,都变得犹如梦一般遥远。
“想什么!”奚正武一掌拍来,一点都没有留力,打得奚志远颈项火辣辣的疼!
“没多少时间了,还发呆?”奚正武说,“焉耆陷落了,我和你慕容叔叔负责在这鹰娑川断后,这次就没想过生还,追兵随时会杀来,咱们父子两个相聚的时间没多少了,我得将陌刀刀法传授给你,这陌刀之法深沉无度,本非一时三刻能学会,现在你能学多少,便学多少吧。”
奚志远听到“咱们父子两个相聚的时间没多少了”心中忍不住一酸,但这心情却不敢在父亲面前流露,强打起了精神,仔细听父亲传授。
奚正武讲起陌刀来那真是滔滔不绝,然而还没等他尽兴,山下已经突来数骑,奚正武只看了一眼,就有些黯然起来,道:“大蕃人来得好快!唉,若知有今日,我该早些传你陌刀刀法才是啊。”
他的副都尉慕容亭在旁边道:“陌刀以力而行,以气而运,非千斤力士不能运转,志远才十六岁,身体尚未长成,力量也嫌不足,你就是早教他了,他也学不会。”
这时太阳已经下山,但月色却出奇的皎洁,慕容亭看了山下一眼,说道:“蕃虏人众,恐不能取胜。幸好山路不易驰骋,他们要冲上来还需要一段时间,不如退吧。”
奚正武摇头道:“不行!杨公所率虽是轻骑,但拖家带口数千人,妇孺都在其中,必须再拖两日,他们才能顺利退入龟兹,最好拖到五日,那么龟兹那边才有时间做好守城的准备!”
慕容亭“嘿”了一声:“听你这么说,看来我们五个的骨头得埋在这里了。”指着奚志远说,“还有一匹马未受伤,让他先走吧!”
“不!”奚志远没等父亲回答就叫了起来,“我也能打仗,也能杀人!”
“杀人?”奚正武嘴角挂着一丝冷笑,“我留你在这里,是想传你陌刀刀法,免得此技失传!只是现在看来,这些大蕃杂种是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给我!”
慕容亭笑了起来:“山下不足百人,今晚我们还死不了,你若是要教儿子,其实现在反而是好时机——实战观摩是最好的教导。”
奚正武哈哈一笑:“也是。”对奚志远道:“躲后边去!好好看着!”
马蹄嗒嗒,有三十余骑蛇行而上!虽是爬坡,却在慢慢地加速!
五位陌刀将士并未躲藏起来以备偷袭,而是或前或后交叉立于山道之上,按照地势排开,彼此相隔一丈开外、两丈之内,准备正面迎敌。
陌刀军对入选将士要求极高,选中之后尚需经过严格训练才可能成为陌刀战士,而山道上的这五个人却又都是陌刀战士中十里挑一的佼佼者,持刀这么一站,虽只五人却似有百人之势!
大蕃骑兵三十骑当先,后续五十余骑,他们挥舞着刀矛,喉咙赫赫发出高原战士特有的喉音,在夤夜之中仿佛来自大蕃高原上的魔兵,令人闻声生畏!大蕃骑兵或以刀砍,或以矛刺,两三人围攻一人,看样子他们准备一举歼敌,以彰显大蕃人趁着大唐衰微而雄视西域的骄傲!
但陌刀五将士却是巍然不动!
奚志远忽然有些担心起来,骑兵带起的热风中含着某种血腥味道。这些人是杀过人来的!很可能他们的刀上就附着大唐同胞的魂灵!
“起——”
一种秦地长调在黑夜中掠过,不止胡人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,甚至连奚志远都听不明白,他只知道那是自古传下来的秦地古音,传了不知多少年以致于当代人都弄不明白每个音节是什么含义,只知这犹如歌曲又似咒文般的腔调,就是陌刀主将用以指挥部属所用的号令!
“不好!小心!”后面有一个大蕃将领见多识广,急忙下令回退,然而已经来不及了!
刀扬起,在月色下犹如雪光一般。只是一挥就人马嘶鸣!
然后雪光就变成了血光!
五柄陌刀连成一气,在这狭隘的山道上幻化为一堵凹凸有致的刀壁!刀壁前推,人遇到了腰斩,马遇到了断头!所到之处血肉横飞,敌军的一切生命都在瞬间被绞杀!陌刀阵向前推了三十步,三十步内胡马全歼!三十步的山道上尽是鲜血、断肢、内脏!也分不出是人还是马!
奚志远尽管也知道陌刀的厉害,可是他也没想到近处观战会受到这样的震撼!在这陌刀阵的威慑下,几乎连呼吸都感到艰难!
奚正武已经率众退回了原点,而残存的大蕃骑兵则魂飞魄散,不到一顿饭时间就逃了个精光!
逃在最后的是刚才认出《陌刀令》调子的胡将,他已经受伤,临走前用大蕃话低语着:“大唐……大唐!”
连续两天,大蕃人不敢再靠前。奚正武加紧传授儿子陌刀刀法。
到第三天,山下的胡马越聚越多,达到千人之数,但他们却还是不敢冲上来,只是不断地派兵上来骚扰——也不敢近战,而是派出了弓箭兵。
大唐军队是冷兵器时代兵种最完整的军队,华夏弓弩更是睥睨万邦,但此刻山上却只有六人,无法抵御密集弓箭。慕容亭带着三个陌刀将士搬来石头垒成一道矮垣,六个人就躲在后面以避弓箭。
大蕃人舍了马匹,在弓箭的掩护下匍匐着前进,慕容亭等持横刀一次又一次地将逼近矮垣的敌人逼下去,借着地势占了上风,然而大蕃人却仗着人多,轮番派兵上前骚扰,令唐军五将士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!奚正武让包括儿子在内的六人轮流上阵,每隔一个时辰就换下两人争取短暂的时间恢复体力。可是这样下去也难以久支。
山道的另外一头,驼铃声忽然响起,奚志远心中一喜:“援军?”
但山道拐弯处却只转出一峰骆驼来,奚志远的心沉了下去……
骆驼上,却是一个和奚志远差不多年纪的少女。
“是悉言啊。”轮到休息的奚正武说。
来者是慕容亭的女儿,焉耆镇还没陷落时也曾有过几年的娇惯,大小姐脾气发作起来连从小和她一块长大的奚志远都受不了。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,现在她的性情已经学着坚毅了起来。
“悉言,大部队全部进入龟兹了吗?”奚正武问。
“伯伯。”慕容悉言望见他们也催着骆驼快跑,到了附近一跳而下,眼角有意无意地扫了一下奚志远,口中却回答奚正武的话,“我出发的时候,还有八百多人未撤入,现在应该已经全部入城了。而且龟兹那边也正在收拾野外物资,准备随时应战了。”
奚正武点了点头,道:“好!”
这时矮垣那头战事告急,奚正武跳了过去应战,奚志远瞪了慕容悉言一眼,没好气地道:“你来干什么!”
“我……”慕容悉言没想到两人见面第一句话就被责问,看着奚志远那冷冰冰的眼神,心里有些堵,“我来给你们传口信!”
“让别人来也行。”奚志远冷哼道,“你一个姑娘家跑这么远,路上要是被狼吃了,口信也没了!”
慕容悉言咬着嘴唇:“我……我爹爹在这里!我来看我爹!”
奚志远又“哼”了一声:“我去替慕容叔叔下来,让你和他说说话,说完话赶紧回去!这里不是你们女人呆的地方!”
看着奚志远跳上矮垣的背影,慕容悉言忽然有所触动,忍不住叫道:“你也小心啊!”
“哕唆!”奚志远嘟囔了一句,拔出横刀要加入战团时,望见眼前的形势不由得大吃一惊!
原本纠缠于矮垣附近的大蕃战士已经陆续退下,山道上大蕃人正以骑兵仰面攻上,这些高原马爬坡的速度不快,却走得很稳,一步一步地就像是准备要将大唐的勇士们挤下地狱!
这已经不是骚扰,大蕃人终于要第二次发动强攻了!
“终于要来了!”奚正武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不用等他下令,四将士取出了陌刀,如三天前一样依着地势排开。
三天前,五位陌刀将士取得了振奋人心的大胜!可是今天还能重复三天前的辉煌战绩吗?尽管他们的陌刀依旧锋锐,尽管他们的斗志依旧昂扬,可是他们的体力……陌刀是最需要体力与爆发力的武器,而经过这几日大蕃人的车轮骚扰,五位战士的体力却都已经降到了最低点!
“无论如何,再守一日!”奚正武说,“多争取一点时间,龟兹的准备就会多上一分,我们守住龟兹、反攻焉耆的胜算也就会大上一分!”
至于自己的生死,这时已无暇顾及了。
奚志远无奈地跳回矮垣,陌刀阵是一个严谨的阵势,多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非但没有帮助,反而会影响了战力发挥。
奚正武深吸一口气,正准备发出《陌刀令》应战,忽然见已经逼近的大蕃骑兵集体下马——这些高原战士大多不具备漠北精锐骑兵那样的骑射神技,这时候一看到他们下马,奚正武马上就想到了什么!他急忙叫道:“障刀盾牌手护卫!陌刀手低……”号令才发出一半忽然惨然一笑,遇到箭雨阵陌刀手要低伏而由障刀、盾牌掩护,可这时候却哪里来的障刀手、盾牌手?
“快回去!”慕容亭高叫,他也意识到将发生什么!
但已经来不及了!破空之声大响,上百支羽箭如雨袭来!
“不!”
奚志远和慕容悉言不顾死活地冲上了矮垣,然而他们冒着箭雨抢回来的却只有一个受伤的慕容亭和三具尸体!只有位于最前方的奚正武仍然屹立着,慢慢退回到矮垣边上,但他也已经身中三箭!
慕容悉言发现父亲的体温似乎在变热,跟着又似乎在变冷,尽管已经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,却还是害怕起来,叫道:“爹爹,爹爹!”
慕容亭就要闭上眼睛,却忽然想起了什么,对奚志远道:“快!毁陌刀!我汉家之大杀器,不可落入胡人之手!成为我同胞之患!”一边说着,一边咳嗽。
奚志远忍住悲痛,应道:“是!”
四柄陌刀并未遗落在战场——包括慕容亭在内,四个将士都将自己最后的武器抓得极紧,到死都不分离!奚志远搬动坚石,将四柄陌刀都砸碎,然后将碎片连同三位战士的尸身一起推人激流滚滚的鹰娑川。
慕容亭点了点头,道:“好……”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,只是看看女儿,再看看奚志远。
奚志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慕容悉言打了他一掌,骂道:“呆子!”奚志远醒悟过来,大声道:“叔叔!你放心,我会照顾好悉言的!我会照顾她一辈子!”
慕容亭已经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,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女儿,带着自己的陌刀残片跳入了鹰娑川!
看着慕容亭以身殉国,慕容悉言连泪水都流干了,这时候奚志远看到胡马将自己的父亲团团围住,奚正武受了伤,靠着陌刀刀柄支撑着不倒!已经经历过几次战事的慕容悉言知道战事已经接近尾声,奚正武还能再支撑一下,矮垣还能阻拦胡马一点时间,如果要走,这是最后的一点机会了!
她拉了奚志远一下,却仿佛拉到了一块嵌入大山的石头,分毫难动!再看奚志远的眼睛竟是充满了血丝!她心中一惊,却知道已经无法阻止这个少年冲出矮垣!
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叫出来:“你忘记你刚才答应我爹爹什么了吗!你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啊!”但是这话没有出口!在奚志远跳上矮垣的刹那她口中呼出的却是:“远哥哥!杀敌,杀敌!我在这里等你!”
奚志远却已经没有了意识,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父亲,看到了父亲手中的陌刀!他仿佛一头发疯了的豹子一样挥舞着横刀冲了过去,连过三骑,冲到了父亲身边,从他手中接过了陌刀!
这四天的持续战斗中,他是精力保存得最好的人,不过陌刀却不是他这个年纪就能挥动的啊!可奚志远却挥动了起来!
陷入无我状态中的他变成了一个杀神,他怒吼着,像老虎发出它成年后的第一声巨吼!那吼声就连矮垣后的慕容悉言听了都心生恐惧!
几乎就在同时所有人看到了一阵旋风——血色的旋风!
就算是奚正武,也不能将陌刀运使到这个程度啊!
所有人看见都惊骇了!这阵陌刀旋风将方圆二丈内的生命,无论人马全部绞杀!也绞杀了企图冲上山道来的所有大蕃人的战意。
奚志远的记忆在跳出矮垣后就突然中止,再次恢复意识,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曙光。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匹骆驼上,筋骨皮肉痛得无法忍耐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只看到慕容悉言用又爱慕又疼惜又责备的眼光看着自己。
父亲居然也没死,只是忽然间像是老了几岁,这个老将正坐在矮垣边,对着鹰娑川欣慰地道:“好,第五天了。慕容老弟,我们五个够本了。”
山下又有人上来了,这次却只是一骑,一个右肩受伤的大蕃将领驰至矮垣边,用不算很流畅的唐言恭谨地问道:“墙后可是焉耆镇陌刀统领奚正武都尉?”
奚正武颔首答道:“不错,阁下是谁?”来将道:“我乃刚察!”
奚正武“哦”了一声,说:“原来是囊巴第一勇士,久仰大名。”
“不敢。”刚察道,“却不知昨日以陌刀杀我族六十余将士者又是哪位英雄?”
奚正武脸含微笑,道:“英雄不敢当,正是犬子奚志远。”
刚察“嘿”了一声道:“犬子……犬子……奚都尉,我此次奉命上山,是来传我们赞普的话:只要奚都尉和令郎能够弃暗投明,归顺我大蕃,日后荣华富贵,享之不尽。”
矮垣内外忽然静了下来,过了一会,奚正武发出了哈哈大笑。
“奚都尉,昨日我们虽被令郎威势所慑而退却,但你也应该清楚那只是暂时的,待我们整兵再上时,奚都尉和令郎难道还有气力再战吗?如今大唐已经穷途末路,你们汉家有一句话:识时务者为俊杰……”
奚正武没有回应他,他奋力搬起一块巨石将脚下沾满了大蕃战士鲜血的陌刀砸断!然后将陌刀碎片投入水流滚滚的鹰娑川!
刚察的话戛然中断,没有再劝,他已经知道了奚正武的回答。
眼看着刚察转身下山,奚正武向慕容悉言挥了挥手,慕容悉言不再迟疑,翻身上马,牵着绑住了奚志远的骆驼向西而去。
奚志远虽然睁着眼睛,却半点也动弹不得,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,他是被朝后绑着的,骆驼向西,东方曙光下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,长安也越来越远……
骆驼颠簸之中,山上传来了歌声,那是父亲在唱着杜甫的诗:“奇兵不在众,万马救中原。谈笑无河北,心肝奉至尊。孤云随杀气,飞鸟避辕门……”
诗圣已经逝去多年,焉耆最后的一柄陌刀也已经折断,安西四镇的将来会怎么样?大唐的将来会怎么样?自己的将来会怎么样?
奚志远不知道。
没有人知道。
(责任编辑:易晓;邮箱:[email protected]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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